【君子志道】陈耀松:夜寒星更耀,松晚翠方深

发布单位:未知            发布时间:2015-06-29

【编者按】“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君子治学处事,立志高远却又基础扎实,胸襟开阔更能兼察微理。北大老前辈们用自己的人生为这种君子之风做了很好的诠释。在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中,离退休工作部启动了“君子志道”专题访谈活动,走访了一批离退休老同志。



   【人物简介】


   陈耀松,流体力学家,力学教育家。北京大学力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诸暨人。195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系,同年考取清华大学研究生,先后在陆士嘉、周培源指导下学习流体力学。1952年院系调整后进入北大。1953年在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研究生毕业并留校任教。20世纪50年代中期协助周培源创建中国第一个力学专业和建造中国第一个大型低速风洞。在北京大学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近60年,为中国计算流体力学和水动力学的发展以及风洞实验技术的计算机化作出了重大贡献。




   他也许是工学院整栋技物楼里年纪最大的“上班族”,今年已经87岁,但是日日坚持来办公室,一头雪白的发丝让人印象深刻。


   他也许是最会“玩手机”的老爷爷,发email、刷微信,样样得心应手。早在几十年前,正是他率先把计算机技术引入了国内的力学研究。


   他也许还是最爱发表公共言论的“理工男”,他在科学网开了博客,写了数十篇文章讨论学科发展和高校建设,往往切中时弊,发人深省。


   他,就是北大力学系的退休教授、目前仍然奋斗在科研一线的老科学家陈耀松先生,一个以真性情求真学问的老北大人。


   抑心自强,勤奋治学

   和那个年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1928年生于浙江杭州的陈耀松,在求学过程中几度辗转,历尽艰辛。但正是这段经历让他形成了勤奋、坚韧、自强的性格,并受益终生。抗战期间在农村念完小学后,陈耀松被家人送到上海求学,寄住在亲戚的弄堂工厂里。而正是在这里他看到了旧社会工人所面临的残酷现实,他第一次感到,“为求生存,就必须要奋斗”,也学懂了“复杂的机器由简单的螺丝钉组成”。


  1945年,高中毕业的陈耀松因不愿继续在沦陷区求学,就和几位同学一起沿富春江北上,希望到“大后方”去。不曾想半路遭遇国民党游击队洗劫,以致身上财物所剩无几,无法继续赶路,只能就地留在安徽屯溪,投考了当地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院――安徽学院皖南分校。学校虽不够理想,但陈耀松并没有放弃努力,他不仅从旧书摊上淘来了上海交大等名校的教材自学,而且还托人买来清华大学的入学考试题仔细研读。功夫不负有心人,1948年,陈耀松终于以转系生的身份考入了清华大学土木系。

图1 1950年毕业于清华


   消息传来,身边的亲朋好友甚至陈耀松自己都不敢相信。也许是因为上学太早(16岁即高中毕业),陈耀松从小到大成绩都不佳,中学背榜,小学甚至蹲班一年。但在报考清华时陈耀松憋了一口气:“自己不一定比别人差!如果不考就完全没可能,考了也许还有点希望!”这份好强心不仅鼓舞了陈耀松考学,也直接影响了他的专业选择。“其实,我感兴趣的是理科,但当时大家都学工科,我就跟着报了工科。”转学后,陈耀松就利用清华自由听课的条件改学力学,考取了周培源的研究生。


   而这份勤奋和自强也贯穿了他学术生涯的始终。他曾经以一人之力先后创办了三份国际学术期刊,均被SCI收录。而关于办刊,还有一段小故事。有一次国务院评审博士生导师,需要上报近年来发表的论文。陈耀松名下突然新增三十多篇,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对于力学来说,很少有人能在短短几年内发表这么多文章。“我自己当时也不信,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初办刊物时没人投稿,我就只能自己赶写。”回忆起这段往事,陈耀松也被自己当年的举动逗笑了。


  1999年,陈耀松从力学系退休,但他的学术研究却没有随着退休而停止。他想方设法又组织起了课题小组。从此,十几年如一日,他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像退休前一样地勤奋、努力。


   天道酬勤,十多年来,这个小小的课题组常常有重大成果问世,引发学界的瞩目:2004年完成高精度航磁探潜试验,2005年采用LBM完成飞机大攻角计算,2007年完成某型号导弹发射的仿真计算,2008年完成高速列车的各项气动计算……2010年,在时任常务副校长林建华等人的支持下,陈耀松又把自己的课题组扩建为“郭永怀计算科学实验室”,先后与各个科研院所合作,在空气动力学、航空发动机、水动力学、微电子装备研制等领域完成了许多重大课题的研究。


   陈耀松说,自己并没有很特别的学术技巧,只有一点,就是遇到问题不放弃:“遇到问题你得时刻记在心里。有时候不一定能很快解决,但是这个问题你得记着,走路想、吃饭想,也许有时候一下子就想出来了,反正就是要把道理给弄通。”


   好奇不已,探索不止

   “你们看,这是我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孙子,我最近当爷爷咯!”陈耀松打开手机上的微信,指着儿子传来的照片笑着说。已87岁高龄的陈耀松,使用起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这些高科技产品,其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年轻人。


   “我喜欢尝试新东西,人的本性就是好奇嘛!”这份对新事物的好奇心,总能让他敏感地把握住科研发展新方向,始终走在学术的最前沿。


   上世纪50年代末,早在微型计算机诞生前,陈耀松就颇具预见性地看到了计算机对科研工作的重要性。在1958年陈耀松了解到中国科学院刚刚建成的国产104计算机,并在其上进行冲击波计算。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能利用计算机解决流体力学的问题,将大有作为。因此,他主张开展计算流体力学研究,成为了国内最早倡导计算流体力学研究的学者之一。


   事实证明,把计算机应用到流体力学的计算中来,的确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60年代初,陈耀松受工程兵部委托帮助建设原子防护研究所,把这套研究思路应用到实际工程中,完成了一系列关于冲击波的重大科研创新。在他参与下设计制造出1485mm激波管,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陈耀松也因此得到了工程兵总部的嘉奖。


  1979年,陈耀松面向全国举办了两期“计算流体力学短训班”,在讲授基本计算流体力学算法的同时,也让学员到北大计算中心上机实习。全国各高校的专业教师纷纷报名,学成后就把这套知识带回自己的学校。这两期短训班就像发令枪,迅速把计算流体力学推向了全国。

 

图2  1983年在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左一为陈耀松)

图3 1984年在加州理工做学术研究(右一位陈耀松)


   除了计算机,陈耀松还是国内最早的一批互联网使用者。如今中国互联网界也许没人知道,首建中国网络“最后一公里”的,正是这位研究力学的科学家。文革期间,陈耀松从报纸上得知欧洲已开启“信息时代”。70年代末,当他得知中科院数学所进口了一台能远程控制的计算机时,曾自请施工队把通讯电缆从北大架到数学所,用自制的通讯联结器建成远程操作。可不曾想,网虽然上去了,但由于当时对网络使用没有统一的管理办法,导致才上了两次网的陈耀松就收到5000元的账单。陈耀松不好“赖账”,只得放弃这一“网络系统”。


   这次尝试虽以失败告终,但对于互联网的好奇与向往并未在陈耀松心里消失。1993年底,身在国外的陈耀松在听说中关村试验网建成后马上回国,租来两对电话线,用自制的‘猫’将网络从学校计算机中心接到自己的实验室,连成了国内互联网的首个“最后一公里”。从此,他的实验室就能直接用个人电脑上网了。1995年,在这一“破楼”里,大家尝试用互联网为清华铊中毒学生朱令寻求治疗方案。这是中国首次利用互联网进行国际远程医疗的尝试,是当时国内第一件互联网大新闻。


   互联网大大便利了陈耀松的科研工作。1996年,他独自创办了国内首家以互联网为运作平台的杂志Communicationsin Non-linear Science & Numerical Simulation(《非线性科学及数值模拟通讯》)。这几乎是一份个人包办一切编辑出版工作的国际刊物,曾创下从投稿、审稿到编辑发行所有工作仅用8天完成的记录。六年后,因为规模扩大等原因,陈耀松把杂志交给国际最大出版社Elsevier接办。如今,这份杂志在中国、欧洲、美国都设有编辑部,已经成长为一份名副其实的国际优秀期刊(影响因子超过 Phys Rev E)。


   延揽英才,整合资源

图3 1984年在加州理工做学术研究(右一位陈耀松)   “马云看中的是大家的钱包,他想方设法把大家的钱给掏过来;我看中的是大家的脑袋和能量,我就在想方设法把大家的脑力资源联合起来。”


谈起治学经验,除了勤奋自强、创新尝鲜,陈耀松还有一条重要经验,那就是注重学术队伍的组织建设,通过人才和资源的有效整合来发展科研。

  1953年,陈耀松研究生毕业后留北大任教,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协助周培源创建北大力学系,这正是1952年院系调整后中国建设的第一个力学系。力学系初创,一切从零开始,白手起家的陈耀松仅有的资源就是一份苏联莫斯科大学的教学计划和周培源这面大旗。


  1954年国内第一个大风洞在北大开建后,为了聚集足够的老师,陈耀松四处奔走,以周培源的名义向中科院、清华、北航等院校求援,聘来了多位专家前来授课。1956年,随着一批留学生学成归国,部分毕业生留校任教,再加上从一些工科院校分配来的专家、老师,力学教研室的教师和实验员总数终于超过了20人。在人才聚集起来的同时,材料力学实验室、水力力学实验室和教学用的小型风洞都初步建成。力学专业终于结束了初创阶段,步入新的发展轨道。


   而这时候整天忙于奔波的陈耀松不仅为力学系的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也为自己积累了宝贵的工作经验,为日后建设中国水动力学团队打下了坚实基础。改革开放初,国家需要大力开发海洋资源,陈耀松就响应国家的号召把研究方向转向水动力学。“其实这也算不得转行,因为水动力学才是老祖宗。”


   转变研究方向本就不易,更加困难的是,如何尽快在国内组建起一支高质量的水动力学学术队伍?再三考虑后,陈耀松决定从创办学报入手。


   1982年底,陈耀松邀请了一批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流体力学专家到上海开会。当时国家没有钱,大家决定以民间联合的方式创办《水动力学研究与进展》杂志。最终杂志办得非常成功,分别获得了国防科工委和国家科委一等奖和二等奖,且中文版发行后不久,又另出了英文版(已为SCI收录)。但最让陈耀松高兴的是,学报编辑部成了中国组织水动力学学术活动的中心,成功地完成了国内、国际多次水动力学学术活动的组织工作。

   退休后,来自国家和学校的纵向资源没有了,陈耀松把目标转向同行,设法横向招纳人才、整合资源。没有直接招收研究生的指标,他就采取联合培养的方式继续指导研究生,培养出了一大批有能力、有想法的科研能手;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他就自己借钱开了一家咨询公司,依靠完成计算工程课题赚取科研经费,养活自己的课题组。


   只要能搞科研,陈耀松并不在乎资源是来自国家还是企业。在这一点上,陈耀松认为自己跟许多老一辈科研工作者不太一样。“有些人会认为,你要是自己要赚钱就不要来搞科研,他们觉得做自然科学很神圣,赚钱就是玷污了。可搞科研你需要经费呀。”


图4 1993年出国前和周培源先生合影(左一为陈耀松,左二为周培源)


   如今,陈耀松正筹划吸引并培养更多的优秀人才,联合同行共同发展我国的科技计算事业。87岁高龄的他在科研领域还有很多好的想法,对于力学有自己独到的认识,他希望能通过青年优秀人才把研究传承下去。


   直率真诚,一身正气

   “大家都知道周老(注:指周培源)平生有一个最好的学生是林家翘,可都不知道他有个最‘坏’的学生,叫陈耀松。”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大退休老教授陈耀松自己。聊起往事,鹤发童颜的陈耀松拍着腿,笑得一脸率真,银色的发丝随着他的笑一起一伏。


   “我当时说了我对力学的观点,系里的人都反对。”关于力学的发展方向,学界一直存在争议。而陈耀松始终坚持自己的判断――北大的力学就该是技术科学。


   90年代中期,在一次讨论力学发展方向的学术会议上,陈耀松刚说了两句就被人打断了。回家后的他觉得话没说完,心里郁闷,便撰写了一篇题为《力学、力学家与信息时代》的文章,发表在1996年7月8日的《光明日报》上,阐释了自己的主张。六年后,著名力学家林家翘回国参加周培源诞辰百年大会,在会上提出“广义应用数学”一说,和陈耀松1996年文章的主张完全一致。


   这篇文章成了陈耀松写作的起点。后来,陈耀松开了博客,先后贴出了数十篇博文,其中有对早年人事的回忆,更多的则是讨论国内力学发展现状、学科人才培养问题以及科研体制问题。这些文章往往切中时弊,字字掷地有声。


图5 2012年在科大作报告

   陈耀松一生耿直坦荡,学术如此,做人也如此。


   大跃进时期,各个单位都讲自力更生。于是,当时系党委书记提出办个钢厂。系里多数人不说话,有些人还支持,只有陈耀松和少数几人公开表示反对。自此,每次开会都有人批“力学系陈耀松反对自力更生”。文革期间,力学系迁到位于陕西的北大汉中分校,又有人异想天开,提出开发“电池直升机”,还要以此作为北大力学的教改方向。陈耀松再次公开表示反对。


   为此,陈耀松被下放到养猪场养猪。但他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放弃科研,在养猪间隙自学了半导体电子学――他自己买教材和废旧的电子元器件做实验,最终不仅学会了修理电子仪器,还做出了誉称“猪圈里的国家级发明”的改良型应变片测量仪。


图6 MIT校友北京相聚(前排左六为陈耀松)


   回想起这些坎坷,陈耀松十分豁达:“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没工夫去计较那么多。重要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跟别人计较,有什么帮助?”


   陈耀松即便自己被划为‘思想严重右倾’,在对待其他被打成右派的同事时,他也仍如常交往,绝不踩低捧高。问到他不怕被牵连吗,陈耀松狡黠地眨眨眼,“人民内部矛盾嘛。”


   一位好友被批判后情绪低落,陈耀松便买了一本《司马迁的故事》送他。有空了,陈耀松就跑到这位朋友家,骑摩托车带朋友的小孩上街兜风。后来陈耀松办学报需要外文专家,这位好友说什么也要帮忙,朋友的夫人觉得朋友年纪大了,记忆力也下降了,就想把所有工作都推掉,也拦下了陈耀松的信,这位好友得知后很生气:“别人的事可以不干,陈耀松的事我一定要干。”


   即便在鼎鼎大名的“相对论周”(周培源因研究相对论被人戏称)面前,陈耀松也敢于坚持己见。1954年,陈耀松提出北大力学系要建设大型风洞,而周培源并不同意。陈耀松据理力争:“北大力学专业是全国唯一的力学教研单位,不但要有教学实验用的小型风洞,也该有可进行科研、能为生产服务的大型风洞。”


   “当年我是初生牛犊,没有一个怕字,从未想过万一完不成怎么办。”因为这一点,两人没少“吵架”。


   尽管在治学和工作上偶有分歧,但这丝毫不影响师生的感情。一旦大家最终决定建风洞,周老还是全力支持他。实践证明,这一风洞的建成不仅在教学和科研上有了很大帮助,还推动了我国早期航空航天事业的发展。


   恩师泰斗面前也要据理力争以坚持己见,谈笑打趣背后亦有惺惺相惜的深情,就是在这样一篇风格独特的周培源老师纪念文章结尾,陈耀松郑重地自问自答:


   “周老故去了,我们该继承些什么?我想只有一点:在困难时刻,能否坚持真理。”(文/离退休工作部特约学生记者裴苒迪 缪亚敏)


   【记者手记】


   采访结束后很久,陈老师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吴侬软语的乡音,仍不时在我脑中闪现。他回答问题时流露的敏捷和聪慧,他对待小辈时的真诚与温和,他回忆往事时的从容与豁达……都让记者印象深刻,这实在是一位极其有趣的老先生。


   囿于篇幅限制,陈老师身上还有很多的闪光点都没能被写进文中:比如,陈老师往往把自己的发明创造无私贡献给兄弟单位,自己甘当幕后英雄;又如,陈老师常常把出国期间节省下的外汇用来购买先进仪器带回国内,供课题组和业内同行使用;再如,他积极培养年轻同志和学生,甚至自费送学生出国留学,真心希望他们能超越自己;再如,陈老师非常重感情,尤其对一些老前辈的感情极深,他组织为周培源、虞福春等前辈制作纪念雕塑,还撰文以寄相思……


   陈老师为人低调踏实、从不计较名利,从没有在言谈中流露过半分作为北大教授的自豪感和优越感。但正在陈老师身上,记者看到了一个北大学人真正的风采和风骨!